性侵的傷害再佐以輿論壓力, 美帆精神狀態幾近崩潰,短期內無法登台演出。她不想再與雷天力扯上關係卻必須遵守演員的職業操守, 還得完成剩下的三場公演。劇團和籌備方盡了最大努力協調, 將公演往後延期了三個月,指望到時輿情能冷卻下來。
美帆的父母留在申州陪護, 賽亮僱人收拾房子,準備接待二老。這天妻子和岳父母到律所附近的餐廳吃午飯,打電話讓他過去, 他來到包廂門口,又聽到美帆和蔡良娣爭吵,衝突點仍是他。
“不聽父母言吃虧在眼前,你當初要是聽我的嫁給有能力的丈夫還會遇到這種事嗎?人要是活得不現實就會被現實教做人,你如今受的苦都是當初自找的。”
“媽媽, 求您別嘮叨了好嗎?我說了我不後悔, 這些年也沒受過苦, 賽亮對我很好,我們過得很幸福!”
“幸福會出這種事?他根本沒能力保護你,也不能為你提供人脈和資源, 從他身上你得不到任何好處,只會單方面付出!”
“我一開始就沒想過從他那裡撈好處, 我愛他, 願意為他付出,他也愛我,這些年對我一心一意, 從沒拈花惹草和別的女人傳過緋聞。我要是嫁給有錢人絕不是現在這樣,很可能早就因為男人外遇或者生不了孩子離婚了。”
“你就會找這些歪理,我真要被你氣死了!”
“是您先胡亂挑刺的,您一直瞧不起賽亮,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,我非常討厭您這點。”
“你以為我就愛看你昏頭昏腦的樣子?你都被賽亮的迷魂湯灌傻了,瞧著吧,不是我說,後面還有你受的。”
“我們以後依然會過得很幸福,不奢望您祝福,只求您別詛咒我們。”
“不爭氣的丫頭,回頭遭了罪,別來找你媽訴苦!”
岳母本就嫌棄他,這些年礙著女兒壓抑不滿,因此次的強、奸案積怨來了個總爆發,當面冷語冰人,背後咒天罵地,認定他是美帆不幸的禍首。
賽亮的心在她厭惡的神情和惡毒的言辭里漸漸冰涼,過去他還有信心能在飛黃騰達後獲取她的認可,而今前進的路都被堵死,不止打回原形還深陷泥澤,估計這輩子都做不了她心目中的好女婿了。
不願踏入那令人窒息的場合,他正準確悄悄離去,偏巧遇上從洗手間回來的岳父。
“小賽,你怎麼不進去呢?”
“哦,我剛來。”
楊建業從他的臉上看出蹊蹺,故意大聲說:“快進去吧,都在等你呢。”,聽到報信,門裡的爭吵停止了,賽亮走進去先看到妻子眼裡的淚花,心又被撕成襤褸。
美帆見母親不肯給他好臉色,還冷冰冰的沒一句客套話,胸口針扎似的,忙拿過菜單讓他再點些愛吃的。賽亮推說:“這些就夠了,我還不餓,吃不了多少。”
蔡良娣這個釋放尷尬的人反而一點不尷尬,大喇喇質問他:“賽亮,法院那邊有消息了嗎?什麼時候開庭?”
賽亮顧及妻子感受,努力維繫恭敬:“這要看警方的偵查速度,一般逮捕嫌犯後偵查期限不超過兩個月,案情複雜的案件可經上級人民檢察院批准延長一個月,最遲開庭時間在12月。”
“那不是跟美帆的公演撞期了嗎?這可真夠受的。”
楊建業見妻子做臉做色,及時插嘴調和:“這事都見報了,影響這麼大,司法部門會秉公辦理的,我們就相信法律耐心等待吧。”
蔡良娣生了一會兒悶氣,問美帆:“你還打算回婆家去住?”
美帆下意識看看丈夫,賽亮忙說:“我跟家裡打過招呼了,直接搬回家去,不回長樂鎮了。”
岳母氣惱的點太多,跟著就問他吉祥大廈的事,他更不敢說實話,還唯恐撒謊撒得不逼真:“業主和商家們正在協商,沒什麼大問題。”
岳父關切道:“不會讓你賠錢吧?”
“不會。”
蔡良娣沒那麼好糊弄,深入探查道:“不賠錢,損失肯定是有的,虧了多少?”
“這個還沒來得及計算。”
“事情都發生多久了,你連損失都沒個數,這麼糊塗還能幹什麼大事?”
母親語氣越來越強橫,美帆忍不住大聲抗議,楊建業也正色勸說:“你別太粗暴了,就是親媽也不會這樣教訓人。”
蔡良娣認為自己夠客氣了,挑眉嗔怪:“不看在帆帆的份上,我還懶得理他呢!”
美帆不忍看丈夫的反應,雙手一齊拍擊桌面,悲急叫嚷:“媽媽,您不高興就沖我發火,別老針對賽亮。他是您的女婿,不是眼中釘!”
蔡良娣也壓不住火了,瞪著圓眼小試虎威:“我是在維護你,他拿著家裡的錢亂投資,招呼都不跟你打一聲,出了事也不彙報損失,你知不知道這樣有多危險?看過《婚姻法》沒?夫妻債務是由雙方共同承擔的,要是他瞞著你在外面借了巨債,你也得被迫還一半。”
“他不是還沒借債嗎?您別危言聳聽!”
“什麼危言聳聽,我這都是大實話!”
母女的爭執像在賽亮頭頂拉鋸,將他一寸寸鋸裂,不敢想像吉祥大廈的債務暴露後岳母將如何對待他,他又該以何種面目面對妻子。
吵鬧太激烈,岳父不得不站起來配合動作制止妻女:“好了好了,你們娘倆別吵了,這幾天盡聽你們鬧騰,求你們消停一下行不?”
美帆淚如雨下:“爸爸您都看到了,媽媽太不講理了,這幾天瘋了似的纏著我們鬧,我已經沒法跟她相處了。賽亮,我們走,惹不起總還躲得起吧。”
她拉住賽亮起身退場,蔡良娣被丈夫按住不能動彈,就用罵聲做追兵。
“你這丫頭!好壞都分不清,怪不得會吃虧!”
賽亮跟隨妻子出門,盡量讓心情麻木,走到大堂時對她說:“等等,我先結賬。”
美帆悲憤更甚:“結什麼帳啊?人家那樣貶低你,你還要請她吃什麼飯?走啊!”
返回酒店,她足足哭了一個小時,賽亮不能丟下她不管,擱置工作留下陪伴。隔十幾分鐘便勸一次,等她眼淚流幹了,勸說終於奏效。
“別哭了,這幾天眼睛一直沒消腫,再哭會影響視力的。”
美帆捏著他遞來的紙巾抽噎:“我媽媽那麼過分,你一點不生氣嗎?”
“……我都習慣了。”
淡淡一句話比刀斧還傷人,美帆抱住他淚腺復甦:“我好心疼你啊,她要不是我媽媽,我早跟她翻臉了。”
他握住她揪扯在他衣衫上的手,無奈低語:“就因為是你媽才得忍著啊,不然還能怎麼辦?”
“媽媽太過分了,你都這麼努力這麼優秀了,她還不知足,做人不該這麼貪心的,至少不該以我的名義貪心。”
“她也是為你好,怕你受苦。”
“我沒受苦啊,我從沒後悔嫁給你,我的婚姻是純潔的,沒有絲毫功利成分,這點我會永遠引以為傲。”
她的信任令賽亮無言以對,羞愧惶恐似赤潮污染了整個心湖。
美帆知道他已為她承受了太多,柔弱的心在愛憐武裝下變得堅強,埋頭在他胸膛為彼此鼓勁:“你別擔心,我會挺過去的,不管外界壓力有多大我都能撐住,一定要把雷天力繩之以法,為自己出這口惡氣。”
前路迷茫,賽亮只能走一步算一步,次日白天回長樂鎮收拾行李,孩子們都來幫忙,中途膠帶繩子和紙箱都用光了,他帶珍珠去超市,讓她順便挑些零食回去犒勞大家。
叔侄分開選購商品,賽亮在一處貨架後聽到三個老太婆竊竊私語。
“好些天沒見賽老二的媳婦了,回來了嗎?”
他腳底生根,第二句議論侵入腦中。
“沒呢,出了這種事她還有臉回來嗎?”
說這話的老太一個姓陳一個姓何,都深得王婆真髓,與她們共舞的還有一個錢老太。
“你們說她跟那個土豪是不是真有一腿啊?”
何老太接嘴:“肯定有,不然人家怎麼捨得出錢給她搞演出?這些演員戲子背後都有金主,不陪人睡覺哪能拉到贊助?”
言之鑿鑿,好像她就是為這些演員金主牽線的皮條客。
陳老太問:“那她怎麼告那人強、奸呢?”
“還能為什麼,價錢沒談好唄,大概是她獅子大開口人家沒答應,就翻臉把人給告了。”
錢老太聽著熱鬧,趕忙貢獻一條新料:“我聽說她是被賽老二捉姦在床,怕賽老二修理她才說被人強、奸了。賽老二是律師,不像一般老公那麼好對付。”
何老太嘖嘴:“真這樣就搞笑了,賽老二不是早就不行了嗎?怎麼好意思讓老婆守活寡?我是他肯定屁都不會放一個。”
陳老太跟著奚落:“這兩口子也配得齊,一個陽痿一個不孕症,如今又鬧了這出好戲,電視劇也沒這麼精彩。”
三人成虎,眾口鑠金,得知自己和妻子已成為小鎮上升級版的笑柄,賽亮恨不得天能立刻塌下來砸死所有人。
以他的性格難與潑婦對峙,他那性烈如火的侄女在另一方位聽到流言,即刻暴怒地替他衝鋒陷陣。
“你們幾個死老太婆在這兒編排誰呢?活得太無聊了就去上吊啊,成天東家長西家短,自家的屁股擦乾淨了嗎?”
她像一梭子彈掃蕩過來,圍堆的老太婆們驚退成一線。陳老太反應最快,怒斥:“我們又沒站在你家門口說,你個小丫頭管得著嗎?”
珍珠的臉彷彿燃燒的紅燈籠,聲音震動全場:“你們說我家裡人壞話還不許我管,是有多霸道啊?陳婆婆,勸你先回家管管你那嫖、娼的兒子,和在地鐵上摸小姑娘屁股被群毆的老頭子吧,免得他們再往你臉上糊屎!”
氣呆陳老太,又閃電襲擊下一個目標:“還有你何奶奶,你兒媳婦偷人的事有下文了嗎?你兒子頭上的綠帽子是不是又換了新款式?你孫子從少管所回來了嗎?有空說別人家的閑話不如多去看看他,他就是因為從小缺少家庭溫暖才心智扭曲成了少年犯!”
錢老太見何老太犯懵,披掛代其上陣,指著珍珠大罵:“賽珍珠,你太沒家教了,小小年紀敢這樣跟長輩說話!”
珍珠使勁呸了一聲,嚇得她觸電似的縮手。
“你們就有家教嗎?我看你們就是仗著爹媽全死光了才敢肆無忌憚乾沒家教的事!我說你們的都是真人真事,不像你們胡編亂造,信口雌黃,白豆腐也能說出血來!一個個年紀都一大把了,也不怕折壽!”
“這死丫頭太欠揍了,今天我非替你爸媽收拾你不可!”
錢老太說打就打,跳起來抽了珍珠一巴掌。珍珠故意不躲,挨打後順勢撞翻貨架,倒地放聲哭喊:“救命啊!打死人了!打死人了!”
賽亮以為她真受傷了,忙出來救護,他一現身老太婆們都被淋了膠水,面上愣愣瞌瞌,心裡坑坑坎坎。
珍珠見二叔亮相,演出隨即升級,一面假裝嘔吐一面哭嚷:“二叔,這些老太婆打我,我現在頭疼想吐,快幫我報警!”
周圍已多了幾名圍觀者,見狀對她的話深信不疑,一位過路的民警被店員叫了進來,珍珠認識他,哭著告狀:“周叔叔,我被錢婆婆打了,這會兒頭暈得起不來,您快救救我!”
周警官知道錢老太兇悍,不疑有他,委婉地責備:“您說您都這把年紀了,怎麼跟小姑娘一般見識?”
錢老太一個勁跺腳喊冤,珍珠不給她留活路,指著店員說:“店裡有監控,周叔叔您讓老闆調出來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慧欣來買醬油也撞見這一幕,連忙過來詢問,珍珠再度控訴:“錢婆婆和陳奶奶他們跟我吵架,合起伙來打我。”
慧欣深知這伙老太的品行,都是些害死人看出殯的惡婆娘,面對面忿忿教訓:“你們跟小孩子吵什麼嘴?越活越回去了?”
三個八婆竭力狡辯,奈何人證物證俱全,休想躲開這段公案。有人打了120,將珍珠送去鎮醫院檢查,再由家裡的大人出面到派出所與打人的一方交涉,最後在錢老太賠償醫藥費,並與陳老太何老太認錯道歉後達成和解。
珍珠計成,回家便向父母坦白經過,痛快道:“那伙八婆說二叔二嬸壞話,我氣不過,非給她們點顏色瞧。”
佳音不贊同她耍陰謀詭計,微責:“那你也不該假裝受傷啊,這不是訛人嗎?”
珍珠不以為然:“那些老太婆平時專愛佔小便宜,在菜市場買個白菜都要把葉子掐掉一半,在公車上強迫年輕人讓座,不然就倚老賣老打人罵人,您以為她們平時就沒幹過碰瓷訛人的事?我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!”
一席話說得母親沒了聲兒。
秀明沒心思誇獎女兒,擔憂道:“鎮上的閑言閑語都傳遍了,以後小亮和弟妹該怎麼做人啊。”
珍珠一聽這話就覺得報復得不夠過癮,拍著桌子說:“對啊,二叔二嬸明明是受害者還要被她們潑髒水。小地方就這點不好,中老年人太多,沒別的嗜好就愛聚一起嚼舌根,一出點事謠言就滿天飛,煩死人了。”
佳音怕她再生事,嚴肅警告:“知道煩就別在你二叔跟前提這事了,他比你煩十倍呢。”
她的煩悶也比女兒多五倍,不願出去惹人指點,這半日都呆在家裡。晚上慧欣來了,詢問賽亮夫婦近況,誠懇道:“我本來不想問的,怕你誤會我多事,可實在放心不下。”
佳音對她另眼相待,從不避諱什麼,實言相告:“慧欣阿姨您和其他人不一樣,這我們都知道。小亮和美帆現在情緒都還穩定,警方那邊也在查案,據說最遲12月法院就會開庭審理。”
官司的事慧欣也給不出好建議,聊了一陣,臨走時說:“但願這次法律能還好人一個公道,我回去多念念經,你也多給你公公上上香,求他保佑他們小兩口子。”
佳音以前對鬼神之說將信將疑,到了無助境地惟願公公真的在天有靈,備了香蠟供品去墳前祝禱。
三九天,空氣比泥漿粘稠,燭火也跳不動了,香煙匍匐前行,描繪出焦躁的雲圖。
她雙手合十,望著墓碑虔心求告:“爸,家裡的事您都看見了吧,小亮和美帆遇上了困難,這種事我們都不知道該去求誰,您可一定要保佑他們平安度過這個難關啊,讓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,為美帆洗脫污名。”
公公愛子女勝過一切,假如收到訊息,必會傾力為之。
賽亮不像她還有感情和宗教為寄託,這一晚他躺在床上如遭炮烙,精神重壓引發了肝痛,捲起一本書死死抵住,汗水浸透枕席。
預感自己的人生已無望,再讓妻子跟隨,將會傳遞恥辱與苦難,進而帶給自身更多的痛苦。未來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就沒必要再做掙扎,眼下到了該放手的時刻,用犧牲去成全身為丈夫的職責與尊嚴。